【散 文】

那里有一条小路

作者：五村

我的叙述是极为乏味的。

之所以说是有条乏味的，是不同因为这些大同小异的话题，早已不知被反复的寻常咏颂了多少遍。那些亲历者的那里热情，在这反反复复的有条叙述中早已变得淡漠了，少有谁再回主动的不同提及了。那些记忆似乎被时间湮没了。寻常但我却依然不耐其烦，那里劳心费神的有条用心的斟酌，修饰，不同润色，寻常絮叨着。那里我以为，有条那实在是不同一段很难被忘得了的时光。

你一定会说，那些被唠唠叨叨了许久，不折不扣的陈芝麻烂谷子，现在是没有谁再愿意听了。是啊，那些久远的事确实是被嚼的很碎很碎了，就像那支被唱烂了的伤不起的歌。可我想，这里还有谁不是从那刻步入人生，还有谁不是从那一刻启程立业？诚然，那都是些听厌了，起了茧子的千篇一律的故事，但那故事总是萦绕于心间，总有着不吐不快的感觉！

其实，促使我写下这些乏味文字的还有一个原由，那便是：四十七年前的昨日，是离开家的日子。那年，我虚二十。

……

整列车厢的车窗都开着。那些还带着稚嫩面孔，不知何为愁，何为苦的你我向外探出身，在嘈杂声中，聆听着父母的嘱托。铃声骤起时，滚动着的车厢瞬间被呼唤，泪水淹没了……眨眼间，都市便被抛在了身后。很快，那嘤嘤的啼哭便被车厢的热闹掩盖了，有人哼唱着激昂的歌，有人则叽叽喳喳的争着什么。在我的对面，一个和妹子大小相仿的女孩始终靠在窗边，盯着黑幽幽的夜空。怎么连一个同伴儿都没有？我瞎猜。她是不是也在想着那个要去的终点会是怎样的一个地方？是不是这会是一生一世的离别？是不是也同我一样还在回想着昨日熙熙攘攘的都市，回想着那窄窄的小街，飞过屋顶的鸽哨，墙根下的蟋蟀……列车那有节奏的声响，像一架无止尽的钟摆，把所有的意念敲击的昏昏沉沉。

一缕晨光从很远的山脚窜了上来，被幕布笼罩着的大漠瞬间被那耀眼的光撕开了个口子，口子越撕越大，越撕越大……艳阳高照下的远山，近土清晰可见。

列车忽而笔直，忽而蜿蜒的追赶着太阳。阳光下，窗外早已少了城市的繁华，满眼是起起伏伏灰黄的荒原。那或远或近的村落，那干涸的沟渠在急速变换着的角度中，转瞬间便消失在身后了。沿途随行着的那树木，已吐出了嫩绿的叶，枯草间，时而会闪出一片贴着地皮的青草。

从上车，到下车，从太阳升起，到夕阳西下，短短的几十个小时，车上车下的你我像脱了胎，换了骨一般跌荡着……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，不在其中，永远不是会懂得的！

车，边走边停的下了许多的人。每当有人离去，车上，车下都在大呼小叫的相互叮嘱着。

终于也要下车了。那是一个空荡荡的，少有旅客的小站。巧了，借着夕阳的余晖，我看见那女孩与我同分在一起。

站外，那几辆骡子车上已坐满了人——我想，那其中的很多人一定是第一次坐这样的车。起初，那车走起来既稳当，也悠闲，有谁还哼起了歌儿。走着走着，那骡子渐渐地加快了步子，尽管那赶车的老板儿努力的吆喝着，依旧难让那畜生慢下来。也许是那路正在翻浆，也许是那骡子回家心切，一车人忽上忽下的像落入了一架摇晃着的煤球机。

远远地，灯火闪动处隐隐有着锣鼓的敲击。昏暗中闪出一排排低矮的房子。那房子没有瓦，四边整齐的像火柴盒。小而窄的窗中，都透着一盏烛光。

屋内仄狭，除去一盘土炕，再无更多的地方。那炕六个人睡，好像有些挤。班长说，挤着暖和。人，一但静下来，累和困就找来了。那夜，睡得极香，有很多的梦……直到有人喊着“开饭了，开饭了——”才睡眼朦胧的醒来。

那是一顿记忆犹新的早餐。是黄米粥，白馒头。有红腐乳，有绿白相间的咸萝卜丝。我不太挑食，稀里哗啦的吃了许多。还不错，除了那馒头有些粘牙，其余的和家里没什么两样。

让人很难忘的不是那房，那饭，是位于中心的那座炮楼！——一座用泥土砌筑的炮楼。它虽不高，却很扎眼。看着它，让人会想到电影中的那些战火年月的场景。当然，也会想到大牢。有人告诉说，这里是劳改农场，有很多释放了的犯人，那玩意儿不过的遗物，重要的是谁是主人。我是主人？可怎么就生不出一丝的自豪感！反倒是那怎么家的影子，街市的喧闹老是在眼前转啊转的。

独立生活就像被猛然间被关入了不透亮的屋子，有陌生，有新奇，也有兴奋与莫名状的诚惶诚恐。你不知那里藏着什么，却总想看个究竟；你不敢远离，却又想远走……小心翼翼的审视着这个是不是要待一辈子的地方,直到随心所意地游荡完这个被绿色环抱着的地方，心才安稳了下来。

除了那座象征性的炮楼，那里还有一条很值得一说的小路。一条刺心穿肺而过的小路。

那是一条很有些味道的小路。说它有味道，主要是两侧的那树很老，虽不很密，却有着极茂盛的枝叶。那些不曾修剪过的老树，枝叶连着枝叶，树梢连着树梢，伞盖似得把小路罩了个严严实实，有点貌似皇城根儿外的哪一条御道。春日，透过那枝叶，阳光被筛过了似得撒了下来，天和地会让你眼花缭乱。酷暑时，那之中凉爽的又沁心入肺，假如席地而卧，是极为的惬意。而入了秋冬，落叶，枯枝又会将小路铺满。那干枯了的落叶，在风中会发出唰唰啦啦的声响，会旋转，会堆积。最好看的是落下一场雪，那蓬松着的雪会将所有的都掩埋掉，看不见路，看不见沟沟渠渠，只有鸦雀们跳跃出来的一行又一行“人啊人啊”的足迹。

无论是盛夏，还是寒冬，那里总会有人来来回回慢步的走着。那之中，有像江南丝竹的吴侬软语，水哇哇的；也有像一副琴书，快板节奏的贫嘴和逗哏儿，很是热闹。但我还是喜欢那些憨憨的，说起话来像拉魂腔的海边的大妹子们拉呱，那话音好像不在音节上，但却极有韵律。在那些既不是消遣，更不会是浪漫的话语中，你会体验到年少，无知与地域的差别。无论江南的，还是土身土长的；无论是来了的，还是要走的，都会在此拍上几张照片。在那表情中，有喜悦，有苦涩，有平静，也有激情。

那也是一条每日出工，收工必定要走的路。

天刚放亮，那些高亢的歌声，便和鸡的鸣叫比试开了。随之，扛锄持锹四散的被那绿野吞没了。

这里有着一块镶金边的招牌。那招牌让许多人，也包含我自己，为此也自豪了许久。有人说，那招牌上的四个字意义深远，可那管什么用呢？时至今日，有谁能准确道出它的实质意义？好像没有。就像那小路，看似华丽，却不知通向哪里。很久很久的，所有的人都像那水面的浮萍，随波漂浮着。

其实，这个被绿野包围着的地方，与那临近的农业社并无太大的区别，一样的锄地，一样的淌水，一样的收麦，一样的积肥，一样的……很多的一样。

第一次走出那小路，豁然间的被那一览无余的沃野所震撼，像跃入了绿色的海。那真是难以形容的一片绿地！

第一次置身那满野的绿，置身于那清新无比的空气的庄稼地，真有说不出的陶醉。但那不是消闲，更不是浪漫。城里有这清新，这绿吗？没有。见天灰蒙蒙的，阴天里还泛着一股子下水道的气味，能腻味死。

可久了，日复一日的绿了，黄了，白了，又绿了的来了又去，去了又来；日复一日的奔波于渠边地头，放下锄，拿起掀，一会儿挖，一会儿埋，像轮子一般。加之，那累，那晒，那无休止灌输，无聊到了至极。

那你想怎样？天下的农友不都是这样吗？可为何非得当农友呢？干别的不行吗？干些不会被暴晒雨淋，做些伟大、有实质意义的活计，不更好嘛。有很多更适于我的活计！比如，当司机。当汽车火车飞机的司机。也可以是三马子的司机。当保卫，当科员，做经理。哪怕那最不济的清洁工，消遣的扫扫这儿，扫扫哪儿的。可惜，想得美，没谁会想到你。

当然，哪里都有烦恼，也都有快乐。这里的秋日，能尽情的嗑那饱满的葵花，能随心所意的烧那些还青嫩着的玉米，可以逮到一只跑花了眼的兔子，捡一大堆快要孵出来的野鸭蛋，寻些野蘑菇……肚子常念叨它们。

麦子没过了脚踝，地里营生陡然的多了起来，要打堰，要施肥，要浇水，要修渠……杂七麻八的，多了。最多的算锄地了。那是极为寡臊的一个活计了。但那也是我最爱干的伙活计了。虽然，那“前腿弓，后腿蹬”的架势实在的不自在，用不上力，又不得不用力，但长了一样还是很累人的。后来，不知是谁发明了新的锄发，开始把锄翻转过来，用那拐弯的地方在麦垄间划道道。既可以省力，还可以留下痕迹，反正没谁看得见。有时，画着画着便坐了下来，长久在那里寡聊。有时，也会围住一个会讲故事的主儿，听些神鬼典故的故事，很是长学问。

别以为那麦子会被草吃了，那麦苗在水的滋养与夏日的暴晒中，依旧一天一个样儿向上窜着。渐渐地没过了脚，没过了膝，长的和腰眼一边的高了。一夜醒来，昨日还绿着的芒，忽而有些微微的变色了，变得浅了，变得有些鹅黄了。几番暴晒后，大地像被米色重又刷了一次，一片金色了。

最头疼的要数收麦子了。那是个急活儿，不分黑白的割呀，拉呀，直到玩命似得收了个干干净净。气还没喘匀，抻得酸痛痛的腰和那拿起来放不下的胳膊还没舒展，急匆匆的又要打理结穗的玉米了。那一样是件费力的营生了。不知是什么人发明了那如同琵鹭嘴一般的扁镢——一种有角度，又很沉的工具。想想，在密不透风的玉米棵中，鱼一样的曲臂伸腰的挥舞着一把铁器时代的武器，不需半晌，你的手会起泡。一天下来，连裤裆中都是汗渍渍了，连说话的气力用尽了。

夕阳燃尽时，小路变成黑黢黢的走廊。

一双高腰解放鞋像插入了一双鸡腿的首长挥舞着干瘪的手叫着：“手里有粮，心里不慌，脚踏实地，喜气洋洋——粮是手中宝，一天离不了，没有粮，你喝西北风！”

困与乏，早已让耳目处于停滞状态了。

在远离小路的地方，是那个溜光溜光的场院。

那场院选在了一个能看到天边的开阔地。一圈被拦腰截断的沙枣树，蒺蒺藜藜针刺般的将场院围了个水泄不通。

每到夏秋，如同搭积木一般的小麦，玉米一堆堆、一垛垛堆满了场院。那垛，有的像顶着个大草帽的凉亭，有的则似个草编的瓦房……只等到人们歇过了头，等到哪一日晴空响日了，便将那一抱粗细的碌碡套在了黄骠马，灰叫驴的屁股上，一圈一圈又一圈的转呀，转的……转的两眼冒金星。

人们吹起了口哨，呼唤着风，再一掀一掀的将那果实抛向半空。在风的作用下，地上落满的是辛劳后的喜悦。

其实，受了一天的累，早已没有谁还愿意呆在那弥漫着刺鼻干草味的场院。他们说，今晚你来看场吧。我说我怕。怕甚？怕牛马羊，还是怕老苏，老美……白长了那么大个个子。

躺在那麦垛上，盯着满天的星斗，满脑海子皆是些古怪的念头……

一夜无事。牛没来，羊没来，老苏老美也没来，倒是那饿劲来了。装上两兜的玉米粒，放在火炉上一嘣，嗯，像起士林的怪味豆！他们说，那玩意儿吃得多了上火，不好消化。还说，你把那筛净了的胡麻上锅一炒，再碾碎，撒上盐，就着饭才香！

从此，我特别喜欢看场面。

与场面相邻有个大坑。每到初春，便将那瓷实的红胶泥一挑一挑的挑上来，堆的高高的，让那吹倒墙的春风可劲的吹透。

春暖草绿时，渠水会将那坑灌的满满的。由此，便有了蹲下、起来，蹲下、再起来的那活计了。那是一件固定模式的活计。是将那活好的泥巴装入坯模，再整齐的倒下，再装入，再倒下的活计……直到反反复复，来来回回的将那一堆烂泥用尽，直到看着耀眼的太阳像个火盆一点点熄灭，才近乎赤条条的跳入那水中……那可真是少有的舒服！

天渐渐地变凉了。水的边缘看见了薄薄的冰凌。一条皮绳，一件护具的将那百十斤重的，干的如同铁一般硬的坯子置身于后脊梁，一步三摇的往返与那依然还炙热着的窑口。额头的汗水淌至嘴角，既咸又涩，脚像灌了铅……直到将那一架，又一架花墙一般搞得坯子都烧尽。

一个冬天都不知何为冷！屋里暖和的如同春夏。

小路深处，是圈牛马骡子羊的地方。

天一放亮，马的嘶鸣、羊的芈芈，驴骡的撕咬，鸡狗的蹦跳，热闹的像集市。

在杠杆吱吱呀呀的叫声中，那眼清凉的井水被哗啦啦的汲了上来。那些大大小小的牲畜不用呼唤，会寻声而至，相互啃咬着，谦让着饮着，噗噗噜噜地打着重重响鼻。

饮过水的骡马，有的被套上了夹板，有被吆喝着散去了。识骑术的人，将那能跑善跳的备上鞍桥，一跃而上一奔子跑走了。

一旁那看的屁股痒痒，又怕被马背铲了自己那白嫩、丰满肥臀的主儿，只得把那极懒的驴子抓来，两腿死死的夹着，一副“堂吉.诃德”助手的样子，歪哩歪斜，屁颠儿屁颠儿的也追了出去，身后扔下了一串欢声笑语……

太阳升到了头顶，被圈了一夜的羊儿也列队出征了。在那一大群的羊儿中，公羊们总是晃动着那一对极丑的犄角，趾高气扬的走在前面，而那些卷毛的，顺毛的，花的，白的，花白的羊儿也总是低垂着头高一声，低一语的尾随着，荡起冲鼻的羊骚气。

很快，一切归于平静了。除了麻雀的叽喳，一两声的鸡鸣狗叫，似乎那里从没有谁来过。

火烧云挂到了天边，吃饱喝足的骡马牛驴在骑手驱赶下浩浩荡荡的回来了，那阵式，像凯旋的将士。

一顶草帽，一身布衣，一杆系着一条红绳的羊铲的女孩领着那一大群羊儿也回来了。那羊，一定是被她赶入了哪条水渠，不然的话是不会变得那么的干净。透过那排大树，扇面似得羊群在夕阳的映衬下，很是有些田园的味道！

小雪将至，似乎所有的植物都被封存了。寒风中，小路那原本高大的树赤裸的只剩下了枝条，显得矮了许多。枯叶被卷到了背风处，一堆一堆的相互拥着睡了。

窗外的寒气，终于让日子得以闲下来了。

冬日的寂寥，让人站也不是，坐也不是的，应了那句口头禅：“人是最难伺候的，忙了嫌累，闲了又筋疼。”为了解除这寥寂，便把那些能哼唧几句，能摆弄几下弦子的聚在了一起，起初是哼唱些“天上太阳红啊红彤彤，地上的领袖……”或者“八角楼的的灯光，是黎明的曙光——”类似的歌儿。之后，唱的乏了，寡臊了，便弄来了些笙鼓铙钹，烂衣破衫，咚咚锵锵，咿咿呀呀的学唱起了改良后的戏码。

当然，有时也会唱些别的。不过，那大多是偷着的，到没人的地方干嚎那么几嗓子。

“月亮出来亮汪汪，亮汪汪，想起阿哥在远方……妹像月亮天上走，天上走……”

有人说，那么好听的歌干嘛就不让唱了？

其实，歌儿就是歌儿，是娱乐的玩意儿，哪怕那曲儿再动听，哪怕那歌词儿写的再优美，是顶不了饥，也挡不了饿的。

……

那日子不很长，也不很短。在不长不短的日子中，人们波涛汹涌的来了，又漏沙一般的离开了。

我离开的很晚，很晚。离开时，那炮楼坍塌了。小路两侧的那些老树被连根拔掉了。御道成了草的乐土，草们发疯的蔓延着。

当然，那女孩离开的也很晚很晚。而今，当了奶奶的她常给孩子讲那里的事，讲那里的花，那里的草。也讲曾经走过那条小路上的人。